冒泡。
先填完这个。
本来想上中下,结果下的篇幅没控制住。
下一章结束(应该),已经写完了不会鸽,最后再修修。
金暂时失明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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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2
同样步于密林小径,苍看起来比昨日稍显不那么紧张了,倒是金鎏影有被人背着的知觉,不自在了许多,就算趴伏姿势有些不舒服也不去调整,勉强地僵着。最多就在马上滑下来时候,让苍主动调整一下。
一路走来,苍就没说过话,金鎏影此时无法察觉对方脸色的变化,不安与愧疚缠绕他心底。他对于自己这样的状态挺郁闷的,尤其还从救助者落到被救助者的身份。在他的印象里,他这个搭档,或者准确说玄宗同辈中的综合能力天花板,之所以从前常常单打独斗,他觉得只有一个理由,比不得的战友就是拖后腿。从前自己心里还看轻那些弟弟妹妹,如今岂不是自取其辱了。
想到这里,他忍不住指尖上了劲,不自觉抓紧苍的衣服。
“鎏影,你怎么了?”苍脚步不顿,只侧脸过来问道。
金鎏影立刻松开,一团乱绪的脑子根本没能好好思量应对,竟脱口而出赌气的话:“要问就问正事,别问我的事。”这话冲口而出,他就后悔了,已经落到这样狼狈境地,还控制不了情绪。
果然,苍没有马上接话。金鎏影后悔的情绪更如潮涨,瞬间淹没了他默念生出的无限棵草。他谨慎地挪了挪身子,如同听候终判一般等一个反应。
判决迟迟不来,沉默重新潮落回到他们身上。
算算也差不多走了快一个时辰了。“……苍,休息一下吧。”金鎏影实在忍不住了,硬着头皮主动搭一个台阶。
苍还是没有立刻回答他,支撑的他的双手重新颠了颠,将人背得更稳妥些,语气平稳到有些公事公办的味道:“时间宝贵,我们先去后山清泉。”
好不容易弄好的台阶被人踢翻,这回换是金鎏影不说话了。
谅是苍神识清明,脚程紧赶,也挡不住山雾深重迷了方向,万幸撞到另一处清泉秘境,此时仰头望光景,已近三竿。
苍先放金鎏影站稳,便去兀自收拾落叶苔藓,想快些腾一处干净的树荫出来。而金鎏影一下茫然空放,失了依靠,想唤声对方名姓又忍不住咬住唇舌,只好慢慢地认命般往后挪步,所幸几步之远就是一棵合抱古树,后背接触一刻,他悬着心才放下点,但不免又泛起一些酸味。
苍收拾地很快,末了还记得某人龟毛的脾气,脱了外衫垫在地上。他一回身,见金鎏影竟已挪了位置,靠在树干上垂眸沉思,也顿了手头的活,出一道无声叹息而已。他也突然决意,转而先去检查清泉状况。
就算把金鎏影扶到那阴凉处安坐,苍也肃着脸什么都不说。而金鎏影在盘膝之后,绯唇张启,却又掩了去。
苍眼见那人这幅样子,神色又翻一层阴翳。早上的明目咒还没出村口就失效了,看来这里的状况非一般符咒能解。他沿路心不在焉,始终难以调整一个轻松的心情面对。在他百来年的修行岁月中,何时遇到今朝这番窘境,在山上自然有无所不能的师尊关照指导,就算再大困难也同样可以转化为进步的契机。自己第一次需要独当一面来应对之时,本来就棘手的事情,又因为心有挂碍而难以完全施展。而进度越是停滞不前,他便越是困于内心,烦躁不已。
自己并没有对外标榜地那么置身事外的冷静沉着。他复叹一声,定了神思,掏出一条素白帕子,双指凝光,于帕面书一道符箓,按照他昨晚通宵复盘所有读过的道书,印象中的确有关于受邪遇煞而失明的记载。他现在操作的,只是印象最深刻最有把握的。即使如此,想到明目咒,他还是没什么底气,面对似乎若有所思而陷入愁苦的金鎏影,他更不知如何与他解释。
思虑间,苍已将处理好的帕子沾水浸濡,整理心情,蹲身来到金鎏影身前。但他触碰到金鎏影的眼角,方才还目光无神的人下意识地往边上躲了一下。
“是我用泉水配合密咒处理过的帕子。”苍见状,伸出的手也僵住了,有些沮丧地解释。
金鎏影也着实一愣,急急循声抬眼望去,却因为失明而与苍错了视线。眼盲让他不得不多依赖手来查探状况,可是贸贸然一顿摸索的行为,又让他感觉折辱。到这时候他也不顾什么丢脸了,抬手就朝自己判断的位置忙挥过去:“我不是那个意思……”他的手背好像打到了什么,温热的——
“唔!”
苍原本眼神转向他处,哪想到脸侧就这样被金鎏影重重拍打了一下,或者不如说是一记反手耳光。
清脆一声响之后,两人大眼瞪小眼,而栖身四周树中的一众禽鸟冲林而群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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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间事情就是很神奇,盛极则衰过刚易折,而尴尬过头反倒就自在了。——当然,后者只在这两位间屡试不爽。
平白无端被打一巴掌,就苍这样品格的人来说,即刻反应当然不会是立刻跳起来还击,他会先判断对方可能精神有问题,然后表示同情。当然如若对方继续侵门踏户,苍悲天悯人的同情还是同情,只是变成那种明知道下场会很惨,还坚持上门讨打的智力水平上的同情。
即使是对于金鎏影,他第一反应自然也该是同情,自己搭档眼睛都看不见了,急了性打自己一下又怎样呢?当然,他要是再赞两下,自己也该让着他,谁让他现在这么惨……
“呃,对不起。”在苍满脑子跑火车时候,金鎏影终于从懵逼的眨眼中缓过神来,语气有些试探般的小心翼翼,努力整理一个不是很冒犯的措辞,“我只是……我是不是刚才打到你了?”
同情牌火车脱轨,苍也回过神来,他摸摸自己的脸侧,金鎏影手劲真大,还真的有点痛,这人到底是不是故意的?
“是。”苍一面实话实说,一面捂着捂着突然笑了出声来。
“你笑什么……”金鎏影更显心虚,拿不准苍的心思。
“唉。”苍夸张叹息一声,揉了手帕,挤到金鎏影身边坐下,“师尊都没打过我,你可比我们师尊厉害。”
“我都说不是故意的了!”金鎏影被苍拱一下差点没坐稳,涨红着脸嘴上这样争,心里倒是踏实一些了。
“我是认真的。”
“……啊?”认真个鬼。
苍整齐叠好帕子,见气氛缓下来,揽住身边之人的肩膀,问道:“你是不是也有点头绪了。”
金鎏影心里不爽,这松鼠当是放风筝啊,刚才理也不理,现在又想来占他便宜。不过,有了切实的体温与肢体相触,他的不安也消减下来。他悄垂眼帘:“方才明目咒并没有实质用处的时候,我们就该知道了。”
“可眼前并无其他办法,只能勉强一试。”
“哈,要是师尊知道,无所不能的苍也会心急乱投医,该如何?”金鎏影笑着推推他。
知是故意的揶揄,苍望着那副曾经心动的笑颜,此刻却是有些心惊,恍恍然抬手揩去额上一层浮汗,从来剔透的紫色瞳子也沉了颜色,自己原来真的感情用事了。
作为同辈之间的大师兄,他从来就视责任为自己的义务。这样的责任,他觉得是同等的,但在不可知处却早划分出了轻重。
“投我以桃,报之以李”,或是,“投我以木瓜,报之以琼瑶”,总有一条可以解释清楚。他们自然不是君臣贤贤,但是若说亲密关系,对于他们这些可以活很长很长的人而言,情缘缔结后的责任落成磐石,才会使得感情不会被时间长河冲刷而去。
像经历一场思想冲击后的盘整,他终于冷静地做出了判断,可以说服焦虑一天一宿的自己的判断:“要是不着急,我会对这样的自己羞愧。”
“苍,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仰赖于你。”金鎏影敏锐地感觉到对方的重情,但回落到自己心间,重情只会脱剩下“重”的负担而已。这是与苍相处中,他最不愿意承认的。他不经意地蹙了眉,挣脱温暖的怀抱,坐直身子。
苍好像明白了意思,又好像什么也没明白,只听任金鎏影行为。
“不过,你的明目咒的确可以开神通。”金鎏影将视线落在一处,道,“我感觉到,山洞就在附近。”
他们现在身处后山,然而所谓后山,只是村子对于后面层峦叠嶂的泛称,在其中寻一处山洞那是大海捞针。苍本来只是找一处活水源头而已,不想迷了方向,这处泉水是误打误撞遇到的。
可,说不定就有。
苍起身查看四周,锁定汩汩涌流声响的一处,是为藤蔓覆盖的岩壁。
“他们安排的病患和他们说不定喝的是一种水。”苍沉吟道,“说不定还是喝他们用过的水。”他本是为了安抚金鎏影的负罪感,说罢他反应过来,看向金鎏影。
而他们终于想到一起去了,金鎏影接口道:“村中用水的来源若是此处活水,按照他们所说,现在仍不断有发病的人,而不是所有人同时发病,那就有体质不同的可能性。如果村中用的不是这处活水,那么同理……他们都是早晚的事情。”他突然回想起自己为苍挡住一击时候,触碰到的那团诡异黑雾,想至此境,他突然冷静下来:“接触带来的感染,村子有了开始就不会轻易结束。”
“可是,”苍回到金鎏影身边,按住他的手背,“我并没有感染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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苍幽幽然一句话,让金鎏影吓得赶快抽离被按住的手,可转念一想他们的触碰还少么,只好面色讪讪转向背对苍的一面,偷偷又将手放回去。
而苍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,腾得站起来,复去岩壁处查看。他先是化现白虹,用剑鞘挑起覆盖的藤蔓,果然是半人高的洞穴,口子出生得完好的厚厚一层苔藓,里头隐约透着不适的气味,还有就是回荡的水声。
“如何?”金鎏影知晓苍又去查看,寻了间隙忙问道,“是这处山洞吗?”
“照此处地貌,要是有藏身的山洞也未必就一处出入口。”苍不敢贸然进洞,思来想去便指尖凝起一点灵光,捻送进山洞深处,“待我出神一探。”
换做平时,谨慎做事的金鎏影必会为苍护持,可现在他自顾不暇,难免更加泄气,满腔心思只能嘱咐一句:“千万小心。”
“嗯。”苍倒不以为意,应了一声,收剑原地盘膝坐下,闭目凝神,意随灵光浮游感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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对金鎏影而言与其重复说一片漆黑,不如说一片空白。没有苍在一旁用言语与肢体给他回应,世界对于他纷纷剥落而下,不过是令人心慌的荒白海,他在其中随波浮沉。所谓自然万籁在他感知中,只是在白的世界上描画的一团团杂乱线条而已。
正当金鎏影心烦意乱之时,哪来一声响亮清脆的滴水声击穿荒白,他的世界顿染色彩。他愣不过片刻,立刻站起了身。前方是向他敞开的山洞。
他忙环视四周,天色已昏暝,而应盘膝静思的苍不见踪影。
金鎏影还没从复明的惊喜中反应过来,担心与焦虑捷足先登,正思量着该如何找人,他看向山洞,比起天色暗晦,洞内倒是有暖光明明灭灭。
“苍?”他上前犹豫地望洞内喊了一句,“你在里面吗?”
一句话下去没有一点回音。
“苍?”他又往前几步,眉头蹙起,一双眸子被映得熠熠生辉,借着里面的光,他突然发现洞穴深处里头有一个身影在洞壁摇晃,身负长剑,挽起高髻,衣袂飘扬。
茶色瞳子一闪灵光,金鎏影想也没想,直接就追进洞中。
可是,那个身影如何追逐都和他保持着距离,而金鎏影不知不觉也愈下愈深。洞越往深处水声越是清响,而光也反常地融融,金鎏影心下不安,可脚步不敢停下。
终于在一个岔口处,紫色飘带一闪而过。
“苍,你等等我。”金鎏影释然唤一声,直直往前。
却见寒光一现,他还算警觉急忙指尖凝气格挡开,而自身也震推数步。
被白虹剑光直指,亲密的人用熟悉的声线说出一句他从未想过的话:“败阵之人,何堪一哂,受死伏诛!”
这是……
仿佛被寒冰从头顶灌撒,金鎏影心惊,亦呆愣在当下,直面逼命强势剑招动弹不得。
兵器相接铿然一声,银芒大作,而眼前倏然光影寂灭,唯长发随气劲扬起。
他周身被无形云气所护,身前有人为自己用剑挡下一击。他未回复心神,脚底平坦的石路突然倾斜,直待他落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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苍在感觉到山洞无尽无底,又无光无声时候,就突然明白了状况,急急回转洞外。
果然,他昨晚为求保险,悄悄替金鎏影下的护印道光浮现,外围一圈是那日在林间见到的黑影,正绕着金鎏影盘桓不去。
好一出调虎离山。
苍果断赞力,白虹出鞘破空,才使得神思恍惚的金鎏影脱困,黑影消去,护身道光亦散,而人失去倚恃往前倒去,苍及时上前抱住。而怀中之人缓缓睁开双眼,茫然往前望去,双唇张了张却说不出一句话,只轻颤着双手摸索到苍的手臂紧紧抓住,仿佛落海者攀住一根浮木。
苍被捉得紧,心头被攥得更紧,忙抬手抚着他蜷起的后背:“你没事吧?”
声音渺渺从远处来,金鎏影勉力去辨别——你……没死吧?
他心中正混乱颠倒,方才苍剑指那句说得威风凛然,如今何来假惺惺将他扶住,不,或许就是羞辱他。
金鎏影低声垂首,妄想挣脱出怀抱,发现也是徒劳,“你为何要如此相逼?”
苍也听不明白了,托起他侧颈以正面对自己,那双茶色眸子失焦却不见浑浊,只因眼底泛起润泽,晶莹一泛,竟滑落几点泪水:“鎏影,这是怎么回事?”
“唔……呃啊……”金鎏影松开了捉紧苍的双手,反过来按住自己额角,强忍痛苦地发出声响。
苍慌了神色,急寻脉查看,可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异变。而同时,自己耳畔也由远及近传来争论的杂声,在人烟弗至的山林显得格外刺耳,他警惕地护住金鎏影,再朝周围探查。
“……六弦之首……不过尔尔。”苍敏锐地从中辨出一句话,只因这个声音是那么熟悉。他震惊地往怀里看去,金鎏影已经昏厥过去,而苍耳边的声音却未终止。
“我对你的厌恶……永远不会消失。”
苍愣神间,脑中不自主闪回出久前的画面,那是一场轰动道境的比试。赛前,他们约定尊重彼此故都要全力以赴。一天一夜后,他最后一招险胜金鎏影。
他胜了。
年少气盛自然想要立刻从最喜欢的人那里得到肯定与赞许,好巧不巧那人偏还是金鎏影。他得意地越过尘嚣望向半跪在地上的金鎏影,金鎏影正垂着头,不晓得在想什么。
可是,他分明记得金鎏影当时是看着他的,是在笑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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苍与金鎏影产生关联不过是漫长生命中的电光石火。
也许是男孩子终究会有段时间崇拜同性中出类拔萃者,又也许男人是视觉动物,总会被漂亮绚丽的人刹那间吸引。然而,崇拜总有一天会腐败成嫉恨,美丽总有一天会凋谢。在满山头清醒的旁观者们看衰下,他们竟互生好感。这个好感一发不可收拾,又臭又长。向来不缺钱的金鎏影表现出满溢的赠物欲,而向来断舍离专家的苍大师兄开始收藏一件件完全不会使用的东西。在金鎏影的明示暗示下,从前跟着苍刷经验的弟弟妹妹们和师兄拆了伙,他们两个结成了玄宗外派的固定班底。而总是磨洋工的苍也难得表现出了干劲。
看起来一切都很好——如果金鎏影一直蒙住双眼。
金鎏影发现在无止境的坠落后,他稳稳地站立住了,站立在玄宗总坛的法台上。师尊登坛发表完,致礼四方天神,惊天一声彩花焰火,自己的三个同门在台下喊得热闹,苍的师弟师妹也不遑多让,站在自己几步之遥的苍狡黠地朝他轻眨了下眼,金鎏影故作姿态将剑身偏侧,金芒从剑柄摇漾到了剑尖。
重新回到这场赛事的金鎏影已经没有从前的得意轻松。此刻他宛如得到别样的提点,这才恍然明白,自己正亲手给自己打造了一口桎梏心神的锁。
结局预示,他的根底终究稍差苍一些,哪怕是丝毫的落差,差了终究还是差了。曾经自负行事的金鎏影此败之后,会受到同宗之人背后刻薄的议论,这其实都不重要。苍在之后宛若没有经历这一胜,还是如同往常与金鎏影交往,这才是最让他难以承受的——因为看起来苍其实什么都不在乎,名利如此,人亦然。
一个摆满蒙尘之物的房间与一个积极敬业的道士能证明什么?那些对于苍的竞争感与不确定感,原来一直都被自己一厢情愿的爱意掩盖着。
颓丧间,他终于一眼望穿了未来。
若是敌手,他将一生困锁在其中,唯有不可能发生的一胜才能解脱。若是爱人,他也将终耗一生,去追索一个不确定的心意与答案方愿合眼。
他松开了手,苦笑数声,剑也从半空坠落到茵毯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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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己的记忆正在偏离。
他甚至意识到,这时候金鎏影抬起头来,僵硬地扯起一个笑意会是很恐怖的场面。
苍朝金鎏影试探地走进两步,这才听见那人很轻的话语:“你自诩可以力挽狂澜,一手回天,差之分毫还算成功吗?万事只有做得到与做不到……”
在苍还不算长的生命经历中,其他人还在为能不能,可不可以做努力,他只有愿不愿意。在认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,他已经活了一百来岁了。
那天,平静的封云山上莫名热闹喧哗起来,敏锐如苍老远就察觉到一股尘俗之气从山脚袭来。这分明会让严肃的修道人不快,他却莫名只生出几分好奇。
很快,他受召登上大殿东堂,玄宗宗主正在与一人交谈。那人背对着自己,修长而挺拔,一袭金玉琳琅,其声温润,举止简贵。见多道士朴素谦逊的苍顿有耳目一新之感。
苍的佯咳一声示意,却让那人先察觉到回过身来。他原是手里捻执玉柄麈尾,虚掩鼻唇,唯显露的一双茶色瞳子转着异彩。苍的目光便离不开了,两人就这样无言相视了好一会。
普通香客难以进入山门,更无法在大殿面见宗主。
“这便是苍。”宗主介绍起人时候总是简洁,“往后,你们就是师兄弟了。”
那人轻笑了一声,移开麈尾,悦声道:“久仰高名,在下道号金鎏影。”
其实金鎏影得到这新名字才不过片刻。
“幸会,吾单名一字苍。”
苍在思忖如何说明本字的时候,金鎏影曳动玉柄,赞道:“天之苍苍,其正色也。”《南华经》被他改得巧妙,宗主亦挂笑颔首。
“承蒙抬举,请教师弟道号本字?”
金鎏影未及开口,宗主先解道:“吉金之金,流金为鎏,形影其影。”
苍极少遇到鎏字,脑子里只转出字书的释义,还未揣摩是否妥当便脱口而出:“美金谓之鎏。”
却见那人俊美的脸不可察的笑意一闪而过,重将麈尾掩上,转向宗主,故意肃了腔调:“苍师兄,信言不美,美言不信。”
“鎏影师弟,辩者不善。”装什么装,明明挺得意的嘛,苍想归这样想,但心里还是觉得有趣,便随口回了一句。
“你!”金鎏影一噎,倏地挥下麈尾,瞪大双眼,从来就没有人敢和他抬杠,玉柄直指苍,“善者不辩!”
宗主似乎也觉得有趣:“你们一个不善,一个不信,既然投缘就出去聊聊。顺便,苍,你领鎏影在山上熟悉一下。”
金鎏影还是觉得好生气,但依旧有着礼数习惯,朝师尊行礼告退,长袖一拂,徐徐退至门口才大步往外走。苍也不急着追去,只跟着他走。
这人应该是真的不认识路,大概没头苍蝇一样沿路乱走,不知不觉好像一直在几座宫观间打转。金鎏影虽然在凡家雅慕玄修养生,却还不似封云山之人真正有修为与神通,走了一个多时辰的山路终于吃不消,正遇一间凉亭,便钻进去。却发现石凳潮湿,便又满脸不耐与嫌弃,绕着石凳难以下坐,而且现在他已经没下人可以差使了,回头看去,只有跟了一路还气定神闲的苍。
“师弟怎么不歇脚了?”苍看穿了金鎏影别扭的心思,袖手在旁明知故问。
金鎏影原本疲惫的感觉冲刷掉了太半的火气,被苍这么一挑又死灰复燃,但也只能气呼呼地实话实说:“这里太脏,我坐不下去。”
其实,苍本是想看好玩,等这只炸毛的长毛猫,不,金师弟精疲力尽,自然会又生气又无奈地接受现实。可他瞧着金鎏影脸颊泛起的浅红,洇着层层的浮汗,便忽转念心意,脱解了自己玄色棉布道袍外衫,盖在那只石凳面上。
这个意思显而易见,总不能是苍要阴干衣服吧。
金鎏影瞟了苍几眼,装模作样地哼哼两声,终于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,嘴上还不放过:“你可知惹到我了。”
苍奇道:“惹到你会如何?”
在山下的世界,会很惨。金鎏影心说。
山间闷热得很,就算在凉亭也不过是晒不到太阳而已。苍卸下外袍倒是清凉,可苦了里三层外三层的金鎏影,况且他不离手的麈尾还不如一把蒲扇更实在,只好尴尬地僵坐着。
“为了让你上封云山不虚此行,为兄给你见识一下神通。”苍并不是一个好耍宝的人,可此时他以为是自然而然。见他凌空凝光,双指捻诀,接引习习山风而来。
金鎏影本攥着帕子,心情烦躁但保持动作优雅地拭汗,望见眼前苍的能为也怔住了,五指不自觉松开,素白色的丝帕顿若断轴纸鸢,扶摇飘翔。待他“哎!”地一声反应过来,跳起来要抓寻,已追之不及。
“我来。”
却见苍早就眼疾手快,掠行踏风,不消几步便捉住丝帕,回旋而落,脚尖轻点。
只听得金鎏影宝石流苏的清脆相击与苍的衣摆鼓风之声。
金鎏影方才也不是恭维,实际早就听说过苍的能为,而传闻故事总是越传越神,让人不免心生崇仰。即使道路是曲折的,前方也仍是光明的。这不,绕了一圈神还是神。
金鎏影愣了许久,盯着苍看,又落眼瞧瞧送到跟前自己的丝帕,突然急急转过身去,不合时宜地转着麈尾:“我不要了,赏……送你。”
苍打量了下这条丝帕,是他极少见到的轻薄面料,拇指食指摩挲,他鬼使神差地闻了闻帕子上的味道。不想这个多余的奇怪动作,被偷偷转过头来的金鎏影撞见。
这就尴尬了。
不愧是苍,他一动声色,慢慢放下帕子,一本正经地看向金鎏影:“这条帕子料子与熏香,皆为上品。”然后继续递还给他,“你还是收好吧。”
金鎏影盯着他好一会才伸手欲接回帕子:“哈,也是,这种俗物与如你这样的修道人,并不相配。”
他们今天真的有太多误会了,怎么走到这步了?
苍定了心思,负手沉吟,踱到金鎏影身边,幽幽道:“美丽的事物没人喜爱才是暴殄天物,修道人亦不为也。”
茶色的瞳子又转出了活力,惊讶道:“你喜欢?”
“嗯。”苍点点头,“你今天应还需要,下回再送我吧。”他将帕子叠好安放在金鎏影的掌心。
顷刻间,山影浮云消散,身边的金鎏影连同自己手中的帕巾也不复见。
苍镇定地站在失了形态的亭前,景物褪色流变。
是啊,那日自己出了偏殿就回去斋舍休息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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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然,如果那天真的这样发生,他会很高兴。苍即使心中有数,也不免有些惘然。
眼前垂头的人终于慢慢抬起了头,紧闭的双眼毫无神采,双手缠绕墨云不自然地摆着动作,很显然被操弄着姿势。金鎏影就这样被托着越腾越高。他的声音也从高处传来:“你做到到,他却做不到,你觉得是成功还是失败?”
苍重持拂尘,挽起白虹,凝神沉声回应道:“我们早是一心同体,魔物休来挑拨。”话语间,苍已经默捻敕诀,瞬间金鎏影周围显出绵密光网将他笼盖中。
黑影挣扎着,光网愈发收拢得紧,黑影无计可施,用金鎏影的声音痛苦地喊了一声:“苍!”
苍顿时心头一乱,就在分神稍离瞬间,最后急速收束的黄符旋了数圈,划到苍的手中,少了一角。
他心知失误,但大部分注意力还放在金鎏影身上,失掉托力的身体急速下坠,苍一跃将人接在怀里。
以金鎏影的修为,自然有道印护体,苍后来也在他身上加强了护印,魔气难以进入金鎏影的身体彻底取代他,只能不断寻上他的身体以图操控。此回太半已被封印,还有漏网的魔气需马上找到。
山中已恢复了平静,苍将金鎏影安放在刚才收拾过的地方,还有一处地方他需要确认,他又盘膝坐下凝神定息,驱动灵识重进山洞之内。
四周是如此寂静,山洞中亦是如此,人声、水声其实什么也没有。
光景到了黄昏之时,苍叹了口气,决意先回村中再议。
20
村外把守的村民老远见苍抱着金鎏影走来,忙举着火把迎上去,询问状况。
可苍看着他们的眼神很复杂,他环视边上五六个人,本想问些什么,但话到嘴边又顿住了。他并没有回答他们盘问性质的关切,沉默地让他们引路回去,只快到落脚的破庙时候,回身对离自己最近的村民说:“对于这场疾疫,我已有解法,不日将克,劳烦回报长老们安心。”
众人面露喜色,也不再去追问金鎏影的状况了,陆续离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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